帐外亲卫那刻意压低的禀报声,却像一枚冰冷的钢针,猝不及防地刺入赵桓刚刚沉入混沌的意识海。
眼皮重若千斤,脑袋里仿佛还残留着厮杀的轰鸣和血腥的铁锈味,但他几乎是瞬间绷紧了神经,那双因极度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眸子霍然睁开,锐利的光芒驱散了残余的睡意。
“让他进来。”嗓音因为沙哑而显得有些陌生,赵桓撑着榻沿,挣扎着想要坐直。肌肉的酸痛如同潮水般袭来,提醒着他这副身体早已透支。
“官家,您……”朱皇后连忙上前,柔荑想要搀扶,眼底的担忧和不舍几乎要溢出来。她多希望他能再多歇一会儿,哪怕只是片刻。但她也知道,帐外那个名字——陈过庭,皇城司指挥使——的出现,意味着什么。
赵桓微不可察地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无碍,目光已经牢牢锁定在被掀开的帐帘处。被打断的短暂休憩带来的恼怒,远不及对即将到来的消息的警惕。陈过庭亲自、且在这个时刻求见,必有大事。
一股寒气先于人影侵入帐内。陈过庭的身影随后出现,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灰黑色劲装,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。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如同精心打磨的石像,只有那双眼睛,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。他进来后,目光飞快地掠过帐内,在朱皇后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,便立刻垂下,单膝跪地,动作干净利落,带着军人特有的肃杀。
“臣,陈过庭,参见官家,参见皇后娘娘。”声音低沉平稳,听不出丝毫情绪,却自有一股冰冷的质感。
赵桓揉了揉突突直跳的眉心,试图将最后的混沌驱散:“起来说话。什么事,如此紧急?”
朱皇后冰雪聪明,知道接下来的谈话不宜旁听,欠身道:“官家,臣妾去看看汤药是否凉了。”
赵桓看了她一眼,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。
朱皇后行了一礼,莲步轻移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帐篷,顺手将厚重的毡帘掩好。
暖意似乎随着她的离去也消散了几分,帐内只剩下赵桓和陈过庭两人,气氛瞬间变得如同凝固的冰。
陈过庭站起身,依旧微微躬着腰,保持着下属面对君王时最严谨的姿态。
“官家,”他开口,声音压得更低,仿佛怕惊动帐外的风雪,“您令臣追查岳将军遇袭之事……”他微微一顿,似乎在选择最恰当的措辞,“有些眉目了。”
赵桓猛地抬头,眼中厉芒一闪而过!
岳飞!冷箭!
那根悬在他心头数日的毒刺!他亲自选拔、寄予厚望的破局之刃,竟然险些折损在自己人的阴谋之下!
“讲!”赵桓只吐出一个字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。
陈过庭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小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,双手呈上。
“官家请过目。”
赵桓伸手接过,指尖触及油布,感觉到里面坚硬的轮廓,缓缓展开油布。
里面躺着的,是一截断裂的箭羽。做工精良,显然非军中凡品。顶级的雕翎被处理得光滑柔韧,黏合处用了昂贵的鱼胶,确保其在高速飞行中不会轻易变形。但最让赵桓瞳孔收缩的,是箭羽尾部,靠近末梢的地方,用几乎难以察觉的极细银线,绣着一个奇特的纹样。
那纹样繁复而精巧,乍看像是一朵盛开的梅花,细看之下,却又似某种扭曲的云纹,透着一股诡异的华丽。
“此物,是臣下今晨在岳将军遇袭地点附近,一处废弃箭楼的墙角下发现。”陈过庭的声音如同没有起伏的流水,“应是刺客仓促撤离时遗落,或是射偏的第二箭。其形制……与军中常备箭矢截然不同。”
他上前一步,压低声音继续道:“臣已连夜调阅皇城司秘档,比对了京中所有能接触到禁军武备的将门、勋贵府邸,乃至内府监造的各式私用、赏赐兵器的图谱与实物记录……”
赵桓死死盯着那银线暗记,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,疯狂地搜索着记忆。皇家御用之物,他认得。京中几大将门的徽记,他也略知一二。但这枚暗记……陌生,却又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、属于宫廷深处的奢靡气息。
“……初步判断,”陈过庭的声音如同冰块落地,“此‘银线云梅纹’,与……与福宁宫内库所藏,由前朝巧匠打造,太上皇极为珍爱的那批‘云从宝雕弓’所配的特制‘追风箭’上的暗记……有九成相似!”
福宁宫!太上皇?!
怎么可能?!赵佶已经被他废黜囚禁,形同活死人!梁师成等爪牙也已伏诛!福宁宫的力量几乎被连根拔起!怎么还会有人动用他私库里的东西,而且是这种明显带有刺杀意图的利器,去暗算岳飞?!
难道……他还有隐藏的死士?或者,这根本就是一个嫁祸之计?!
“九成相似?”赵桓的声音干涩,如同砂纸摩擦,“而非……完全一致?”他捕捉到了陈过庭用词的微妙之处。
“是。”陈过庭坦然承认,“太上皇私库之物,秘不示人,我等亦只能依据过往查抄或赏赐流出之物进行比对。且不排除有人刻意仿制、栽赃陷害的可能。因此,不敢断言百分百。”
赵桓指尖轻轻敲打击着扶手。“……还有呢?”他语气平淡,仿佛在说一件早已预料到的事情。
“有。”陈过庭微微颔首,继续汇报,“臣遵您旨意,对大清洗中所有在押人犯重新进行了梳理盘问,尤其是一些先前被认为不重要的小角色。其中,颇有些意外收获。”
“其一,原梁师成身边一个负责传递杂务的小内侍,为求保全家人,临死前供出,梁师成曾私下豢养了一批被称为‘影子’的死士,这些人身份隐秘,只听命于梁本人或其手持的特殊信物。梁死后,这些‘影子’理论上已失控,但不能排除……”
“……不能排除被其他人,比如福宁宫内残余的势力,甚至太上皇本人,通过某种方式重新掌控。”赵桓替他补完了后半句,眼中寒意更甚。
“其二,”陈过庭继续道,“玄德门之乱平定后,一名被俘的张俊心腹小校,在重刑之下回忆起,叛乱前数日,曾至少两次,目睹形迹可疑、明显是宫中内侍打扮之人,深夜秘密潜入张俊营帐。他当时未敢声张,如今想来,时间点……与岳将军遇袭、张俊准备反叛,高度吻合。”